董利芸今年三十七岁,正是干事业的好时候,可惜在担任花州市政斧副秘书长时,无意中得罪了时任市长的现任市委书记陈昌荣。再加上他又不善于钻营,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被发配到了临水,成了最年轻的人大常委会副主任。
对于像他这种被边缘化的副处级干部,谁来当这个市委书记都一个样。毕竟花州还是陈昌荣的天下,只要陈昌荣还在花州当一天市委书记,那他这个有前科的人就别想翻身。正因为如此,田文建上任后他一直没往市委这边凑,甚至连昨天上午的全市农村工作会议都没有列席。
你不找别人,不等于别人不找你。
今天一早刚刚上班,人大常委会主任祁爱国就让他来市委,跟其他单位分管老干部工作的领导们一起,陪同田大书记去老干部局调研。
哈佛大学哲学博士、教育部长江学者、中央党校教授、反腐专家、社科院高级研究员……让人浮想联翩的学者型官员,那么多该干的事不干,居然关心起了老干部工作来!既不逢年,又不过节的,田大书记调研的第一站,让包括董利芸在内的所有人大跌眼镜。
两辆考斯特停在市委办公楼门厅前,市委办人员正手忙脚乱的往车上搬慰问品。市委办主任王之浩和分管老干部局的市委组织部副部长付文义,正抓着清单核对慰问品的数量。
收买人心也用不着这么劳师动众嘛,再说临水的老干部除了捣蛋添乱之外,似乎没干过什么好事。都退下去了还对权力念念不忘,整天指手画脚,说这个不行,说那个不是,甚至还因为待遇方面的问题上访告状。
人心不足蛇吞象,想让他们满意太难了。董利芸苦笑着摇了摇头,暗想初来乍到的田大书记还是太年轻了,正如周市长所说的那样,没有地方工作经验,一来就下了一步臭棋。
“董主任,你来了,我还以为你直接去老干部局呢。”付文义兴高采烈,就像年轻了十岁。
想想也难怪,作为组织部副部长兼老干部局局长,他的权力还不如干部科科长大,在干部考察、任免、调配和交流等问题上没有一点发言权。而刚上任的市委书记把调研的第一站放在老干部局,对他而言还真是个露脸的机会。
董利芸笑了笑,一边看着地上堆积如山的慰问品,一边似笑非笑地说道:“付部长,看来田书记很重视老干部工作啊。等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兄弟我哦。”
付文义瞄了一眼楼上的书记办公室,随即凑到他耳边,一脸无奈地说道:“什么飞黄腾达?说白了也就是领导张张嘴,下面跑断腿。董老弟,你就别寒碜我了。”
“得了吧,跟我还口是心非。”
说话间,田文建在董炳良的陪同下走了出来。王之浩连忙走了上去,准备给他介绍刚刚抵达的董利芸,田文建却摇了摇头,指着手表上的时间,面无表情地说道:“时间不早,咱们出发吧,不要让老同志们久等。”
“好的,那咱们就出发。”
王之浩点了点头,随即转过身来,笑问道:“董主任,你是坐我们的车一起过去,还是坐自己的车过去?”
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可没资格配专车,董利芸回头看了一眼办公室给他派的桑塔纳,摇头笑道:“单位车紧张,我还是搭你们的便车吧。反正老干部局离我家不远,开完会可以直接回家吃饭。”
他们说的是临水话,田文建一句都没听懂。对现在的他来说,语言成了最大的问题。因为临水方言太难学了,甚至比英语和法语都难学。不但保留了中古全浊声母,而且声母还由清音送气、不送气和浊音三部分组成,保留入声韵。
此外临水方言的词汇还很古,分文白异读,语法也和普通话以及其他汉语方言有着很大差别,从人称代词“你”念成文言文里的“尔”中可见一斑。
见田文建皱起了眉头,秘书小董连忙凑到他耳边,低声翻译了起来,顺便介绍了一下五百年前是一家的董利芸。
田文建这才反应了过来,立即伸出右手,一脸歉意地笑道:“董主任,怠慢了,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
“田书记说笑了,要说不好意思,那也是我们不好意思。毕竟临水方言太难懂了,我们今后一定要学好和说好普通话,尤其在您面前。”
令董利芸倍感意外的是,田文建居然摆了摆手,一边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一边异常认真地说道:“方言是一种文化,也是一种传统,虽然受北部吴语、皖南徽语、江西赣语、闽北方言的建州语影响,形成了如今的复杂多样,但却保留了不少古代词汇,堪称汉语的活化石啊。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不但不可妄自菲薄,而且还要发扬光大。”
到底是学者型官员,对一些问题的看法就是不一样。董利芸暗赞了一个,随即呵呵笑道:“没想到田书记对我们临水方言这么有研究,让我们这些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的临水人汗颜啊。”
王之浩点了点头,不失时机的恭维道:“是啊,田书记不说,我们还真不知道整天挂在嘴上的土话还有这么多说道。”
“你们呀,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
田文建笑骂了一句,随即脸色一正,异常严肃地说道:“推广普通话固然很重要,但我们绝不能矫枉过正,因此而抛弃保持了几千年的传统。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一个好的传统可以影响几代甚至几十代人的价值观。尤其在这个道德缺失,精神文明建设进入死胡同的今天,我们更要去其糟粕,挖掘和发扬其中的精华,因地制宜的构建新的社会道德体系。”
这番话听起来虽然有点像是在唱高调,但却让董利芸很受感触。要知道临水具有着悠久的历史,古有周初徐诞、春秋畴无馀、汉代高土龙丘苌、徐陵,三国徐平,晋朝陈弘,南朝徐伯珍……近代有民国余绍宋、华岗、徐以新,素养“南孔圣地”之称。
据史料记载,宋代的所有进士中,临水就占两百五十多名,居全国各州第二。从徐璠之、颜延之创建蒙山精舍,到朱熹在此讲学,先后出现过历史上鼎鼎有名的克斋讲舍、清献书院、鹿鸣书院、景濂书院、正谊书院、柯山书院和包山书院,可谓是人杰地灵,影响极其深远。
可千百年过去了,谁还能记得已成为一个县级市的临水?历届政斧也不是没挖掘过这些,不过却带有很浓的功利主义色彩,不是为了增强知名度,就是为了开发旅游资源,跟老百姓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想到曾培养出无数才子的临水,现在的教育却远远落于人后,董利芸禁不住地感叹道:“如果再不把教育搞上去,那我们真是愧对列祖列宗啊。”
临海是经济大省,也是工业大省,对于其他几个省份相比,绝对算不上一个教育大省。
也许是商业气氛太过浓厚,抑或是就业形势太过严峻,很多青少年连中学都不上,小学毕业就出去打工或经商,的确造就了一批先富起来的人,也出现了一大批中小型企业。但都是技术含量不高的劳动密集型企业,甚至是家庭作坊,后劲明显不足,一旦有个风吹草动,损失将极其惨重。
眼界决定高度,高度决定发展方向。田文建上任之前,他那帮志同道合的朋友,就指出了其中蕴藏着的巨大风险。但饭要一口一口的吃,想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需要花很长的时间来引导。
董利芸的话让田文建倍感意外,因为在这个商业氛围很浓厚,连许多干部都参与经商的临水,能如此重视教育的干部实在是太少了。更何况这么年轻的干部担任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其本身就是一件怪事。
这时候,组织部副部长付文义笑容满面地凑了过来,用一口临水普通话小心翼翼地说道:“田书记,要不我先给您汇报一下今天的议程。”
田文建缓过神来,一边示意他坐到前排坐,一边呵呵笑道:“说吧。”
“根据您的指示,我取消了原定的欢迎仪式。座谈会八点半正式开始,由老干部局陈副局长、人事局王副局长、劳动局韩副局长以及老干部代表分别汇报。十点二十分,请您作重要讲话。然后代表市委向老干部代表发放慰问品,并与老干部代表共进午餐……”
安排的很周到,唯一让田文建不满的是,他居然把县电视台记者给招来了。
低调,低调,田文建现在需要的就是低调,不想再引起任何争议,更不想让老百姓觉得人浮于事的他,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道:“让电视台的人回去吧,另外我再重申一下,没有经过我的允许,不得再搞任何有关于我的宣传。”
“田书记,这……这……这,这不太合适吧?”
付文义急了,一脸苦笑着说道:“您是市委书记,如果不宣传宣传,四十六万临水人民连您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再说您不接受采访,那其他市领导就……”
“县电视台的收视率很高吗?”
不等他说完,田文建便拉下脸来,冷冷地说道:“除了广告就是广告,连我都看不下去,老百姓们能看吗?王主任,回头给宣传部王副部长打个招呼,请他好好审查一下广电系统的那些广告,别一门心思钻进钱眼里,连知法犯法了还浑然不知。”
不是卖药就是治疗不孕不育,要么就是什么专家讲座,王之浩反应了过来,连忙掏出笔记本,一边飞快地记下,一边点头说道:“是,田书记,我这就给王副部长打电话。”
临水市区并不大,说话间就抵达了中山路尽头的老干部局。几名干部早就等候在门口,头顶上还挂着一幅“热烈欢迎市委领导来我局检查工作”的大红标语。
见一个男记者扛着摄像机,一个身材高挑、容貌秀丽的女记者举着话筒,田文建坐着没动,等董秘书下车让他们回去后,才在市委办主任王之浩和组织部副部长付文义的陪同下,钻出丰田客车,与干部局的同志们亲切握手。
座谈会安排在老干部活动中心,各单位分管老干部工作的负责人和十几位政治觉悟较高的老干部代表,见田文建在众人的拥簇下走了进来,顿时送上了热烈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