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深刻的用意,此刻正跟着孙老周旋于宾客间的秦淮本人或许还未有工夫深想到,然而宴会厅吧台边,举着一杯香槟独自酌饮的宴邵却早已看明白了。
他的目光幽幽朝着热闹围聚着孙老的那方看去,落在宴会厅璀璨水晶灯下秦淮那张应酬时从容带笑的脸上——
有一点,他还真没想明白。
之前经由宴重霄提醒,他试着联系过那位一直赏识秦淮的孙导,得知孙导在国外,想要让孙导的亲人帮忙传个话,却也一直被不动声色的拒绝——其实具体原因宴邵也早就打听到了,似乎是孙导家的一位小辈和秦淮当年有些个人恩怨。
宴邵一直没联系上,也知道有人刻意阻拦,便没有和秦淮说什么。
可现在孙导怎么突然又得到消息回国了?难道还有其他什么人认识孙导,把消息透露给远在国外的孙导?
是谁呢?
天色渐晚,一辆黑色的林肯驶在上山的公路上,雨水淅淅沥沥落下,砸在车窗玻璃上。
“少爷,”一个中年男人从副驾驶转过头,朝后座的方向道:“孙老那边的宴会已经按时开始了。”
“嗯,好。”一个浑厚的男音在后座响起。
中年男人却笑了笑,语气轻松却不失恭敬道:“你给孙老一个电话,他老人家立刻就千里迢迢从国外飞回来了,还特意大办生日宴。我能不能多嘴问一句,少爷和他说什么了?”
后座却迟迟没有回答,中年男人也不在意,笑着摇摇头转回身坐好,关上了隔层。
静谧而封闭的后座上,许勒烽沉默地点开了自己的手机微博,关注人栏里,他最新关注的那个微博id后依旧是“已关注”三个字,迟迟没有变成“相互关注”。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秦淮跟着孙导,见到了很多并不认识的前辈艺术家,当然也见到了很多当年拍戏的时候就认识的导演监制和编剧。
这么多人中,新认识的人自然是给孙导面子,寒暄的都是场面话,但秦淮礼貌的应下,并不认为对方应该高看自己,恰恰相反,他很意外孙导的这场生日宴最终竟然变成了替自己铺路的宴会。
而当年认识的人,一见八年后归来的秦淮,夸口惊叹他的改变,倒不是恭维,完全是打内心里惊奇一个人的变化竟能如此之大。
孙导毕竟年纪大了,大半圈的寒暄下来也十分劳累,不久后便摆摆手,对秦淮道:“你自己转一圈,我去沙发那边坐坐,和几个老朋友聊聊天,你有事就来找我。”
秦淮笑道:“您老还把我当小孩子看?”
孙导瞪眼道:“你在我眼里可不就是小孩子,再成熟再大都是小孩子!”
孙导去休息,秦淮和人招呼了一路,自己也口干舌燥,从侍应生那边要了一杯柠檬水解渴,刚喝上两口,身后就有一个并不陌生的声音笑得意味不明:“秦淮啊。”
秦淮转过头,定睛一看,发现竟然是那只花孔雀。
他又抿了一口柠檬水,挑挑眉道:“徐老板。”
徐向西上次在秦淮那里吃了瘪,自己介绍进剧组的孙彦还被对方的“大背景”给直接撵出了剧组,按理来说,这梁子结下了,两人碰头绝对不会有好脸色,但徐向西之所以被秦淮取了“花孔雀”这样一个外号,不但因为他那风骚的装扮,还因为他那一肚子的花花肠子。
此刻徐向西非但见了秦淮不恼,反而笑得格外狗腿,端着香槟走进两步,杯子主动碰了碰秦淮的水杯,不紧不慢道:“叫我徐老板也太见外了,你以后可以叫我名字,叫我向西也行。”
这么多年,这花花肠子一点没变,倒是眼见着越来越花了。
秦淮差点没因为那声“向西”把刚刚喝的水全呕出来,他没那么多功夫和徐向西兜圈子,直言道:“你找我什么事?”
徐向西笑笑,看着秦淮,这才道:“还是你秦淮面子大,孙老退休这么多年都在国外养身体,几年也回不来一次,这次听说你回来了,他老人家马不停蹄就赶回来,还特意补了这么个生日宴,就是为了给你接风洗尘,顺便把你正式迎回娱乐圈。”
秦淮静静听着,又喝了两口水,目光一抬,清明的望着他:“所以,你现在是来恭维我,顺便拍拍马屁的?”
徐向西幽幽的笑:“哈哈,再怎么样,我徐向西当然不至于为了一点小事就和你闹不愉快。我和有些人不同,七八年前那些梁子如今看来都是小打小闹,还挂在心上就显得我小气了。我倒觉得,既然现在同在一个圈子里,以后多的是机会碰头,倒不如来寻求点合作的可能。”
秦淮当然懂,这就是商人本性,没有永恒的敌对,只有亘古不变的利益,有利益就能放下一切矛盾来寻求合作,哪怕这过程看上去有些舔着大脸的意思。
秦淮这下倒有些对徐向西刮目相看了,要知道他记忆中的花孔雀过去可不是这个样子,以前但凡有点小矛盾都会计较,一计较就绝对要反击回来,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
如今这么看来,商场上摸爬滚打,倒还真是学了不少东西,都能放下前嫌寻求合作了,不过花花肠子的本性倒是一直不改。
伸手不打笑脸人,徐向西这个态度,秦淮也不至于在孙导的生日宴上和他闹个脸红,更何况之前孙彦那事也的确很小,犯不着结下梁子。
他晃了晃手里的水杯,表情十分随意道:“如果真有不错的合作机会,我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徐向西的嘴角缓缓勾出一个笑容,点头道:“我就说嘛,时间是最好的良药。”都是聪明人,当然也都知道过去关系不怎么样,现在就算相互不计较以前的事,也绝无做朋友的可能。
但徐老板混了这么多年,懂得要在什么时候给别人一点甜头,也知道什么讯息什么时候传递显得自己有诚意,于是又当场透露给秦淮一个消息。
“对了,你回国后一直在剧组拍戏吧,有个人,不知道你见到没有。”
秦淮:“谁?”
徐向西笑笑,说了一个名字:“茂谦和。”
秦淮一愣,这才想起来,这是孙导的生日宴,作为亲外孙的茂谦和按理来说应该也来了,他刚刚忙着和那么多人寒暄没想的起来,此刻被一提醒,才陡然忆起了这个人。
茂谦和。
秦淮的目光在场内一扫,问徐向西道:“你见过他了?他在哪儿?”
徐向西并没有直接开口回答,却垂眸思考了一下,才上前一步,靠近低声道:“秦淮,别怪我没提醒你,如果你之前没见过茂谦和,等会儿见到他,悠着点。”
悠着点?这什么意思。
可不容秦淮多想,花孔雀已抖着那浑身花花绿绿的羽毛转身走入了觥筹交错的人群,应酬拉关系去了。
秦淮放下水杯,整理了下西服袖口,凝神静气,目光在场内飞速扫过,没找到想要找的人,便抬腿朝孙老所在的沙发处走去,结果才走了两步,余光中陡然冒出一个人影。
他转头望去,那赫然正是他要找的人。
那人刚刚从侧门进来,肩头上沾染着雨水,他没有急着入宴会厅,反而在门口和一个男人讨论什么,时不时将目光投向场内。
突然的,他的目光定住了,似乎被什么牢牢吸引住,他抬手示意身边的男人噤声,挥挥手,把人打发走了。
隔着人群,茂谦和与秦淮对视,两人眼里都有笑意,只是前者的笑容不达眼底,还透着几分冷意。
这些秦淮并未注意到,他看到茂谦和之后便朝侧门那边走了过去,一时心里还挺高兴的。因为多年前,他与茂谦和是关系不错的朋友,两人十一二岁的时候就认识了,少年时代一起打过架打过游戏偷偷喝过酒,所有男孩儿年少时期干过的混账事他们都一起做过。
秦淮穿过人群走想茂谦和,两人一照面,双方都从对方身上发现了巨大的改变,不仅是身高体型的,还有八年的岁月对气质气场的打磨。
如果说秦淮蜕掉一身年少时的锐气,变得更为温和沉稳,那茂谦和身上,反而透出几分尖锐的气场,连打量秦淮的眼神都显得十分刻意,笑容陌生得也让秦淮找不到当年的半分影子。
“秦淮。”茂谦和清晰的用舌音吐出了这个名字,带着某种表达不明的意味深长。
秦淮见到老友,并未多想,笑道:“茂谦和,这么多年没见,是不是应该来个兄弟间的拥抱。”
茂谦和挑挑眉:“可不是吗?”
秦淮年少气盛离家出走,当年是不辞而别,如今归来自然觉得当年行事上过于鲁莽了,但男人间没有那么多弯弯道道,兄弟间一个拥抱自然能够化解八年的空白。
秦淮正要上去拥抱抱,手臂刚动,却突见面前的好友面上的笑容慢慢勾起一抹冰冷,眼神中也带着散漫的疏离,一字一字道:“不过,我们是兄弟吗?”
秦淮一愣,想到这或许是茂谦和生气他当年不辞,这才有了这番冷嘲,耐心解释道:“之前突然离开是我不对,我至少应该和你打一声招呼……”
茂谦和却平静的打断,表情还是如刚刚那般疏离冷淡:“你离开,我当然知道是什么原因,因为你家里、你父亲的事。”
重逢的热情被兜头一盆凉水盖下,秦淮终于彻底冷静下来,开始审视面前的老友。
他发现茂谦和不但眼神冷表情冷,那话语中无不满载着漫不经心的嘲讽,这可不是朋友重逢时该有的态度。
茂谦和也毫不隐藏自己的冷意,继续漫不经心道:“说起来,外公这场生日宴还是特意回国给你办的。我真是要给你鼓掌喝彩,我这个亲外孙都没这样的待遇,你秦淮还真是大面子,好手段。”几句话,重音却落在最后三个字上。
秦淮看着他,正色道:“你不用嘲讽我,有什么直说,我以为我们一直是朋友。”
“朋友?”
宴会厅一角,没什么人留意的侧门处,茂谦和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走近两步,面对着秦淮,露出一个漠然的表情,冷冷又随意的口气道:“秦淮,你听好了,我和你,曾经是朋友,但现在,不是了。”
大风大浪后连死亡都经历过,秦淮并未露怯,也没有露出半分讶然,只是面对这份预料之外的冷漠,坚定而平静道:“我想知道具体原因。”
茂谦和望着面前这张比八年前还要俊的面孔,心中突然就没由来的升起一股恼怒:“你是不是忘了,你当年的亚视影帝是怎么得来的?”一字一字,狠狠的,坠地一般有力道:“是从我这里,夺走的!”
“《天域》的男主角本来是我,你舅舅带你见外公,角色就是你的了。你拿了奖,小小年纪就成了影帝,而我呢?我看你拿奖,还要祝福你,恭维你,听我所有的亲人和我抱怨这个角色本来应该是我的。最后,你拿奖了,突然就走了,影帝的殊荣和前途都不要了!既然这些你都不在乎,你都能说丢就丢,你当年何必跟我抢角色?我拿奖,你离开,不是各取所需?”
这些话如同一块块转头,沉闷的砸在秦淮胸口,他从来没有想过,当年的好友竟然是这么想的,八年后的现在和八年前的时光如同被什么生生割裂,当年的友情也随之黯淡在时光的另外一头。
有些压抑,倒不至于被打击得难过,更多的是一种猝然而来的陌生感,对茂谦和的,对他刚刚说的那些话。
秦淮淡淡的看着茂谦和,如果他还年轻,还是八年前的那个青年,他一定会拉住旧友用力的解释,告诉他事情根本不是这样,角色不是抢的,一开始就没有内定谁来演主角。
可现在,秦淮不会做这种无用功。
他了解人性,也早已从这短短几分钟的接触中判断出了茂谦和此番话的用意和背后的情绪——他现在的确很讨厌自己,一切冷漠的态度都不是装的,反而发自内心。
秦淮正要开口说话,而就在这个时候,突然的,一个声音挟裹着雨夜的湿冷气息从侧门口幽幽传来:“把自己演技烂拿不到角色的原因归结为内定,看来孙导的一世英名都是毁在自己的亲外孙嘴里了。”
茂谦和猛的一愣,转过头去,秦淮也顺势抬眼望去,只见宴会厅侧门口,昏暗的雨夜和夜宴会厅明亮灯光的交界处,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