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云翀看她一会儿,偏开脸轻吐口气,声音渐沉:“林霂,你还是走吧。”
难以言说的情绪在林霂的心口化开,她知道他这么偏执的人,行事专断,不可能被三言两语打动而改变心意。
她无奈地说:“就算你从这里跳下去,也未必能让事情的发展如你所愿。中西药业的高层老奸巨猾,说不定会想尽办法逃过指控,而你是唯一一个知道事情真相的人,连你都不在了,伯父的仇还有谁能报?伯母呢?又有谁会悉心照料她?”
每一句话都是肺腑之言,季云翀沉默良久,却轻轻一哂:“快15点了,截止今日东盛已是七连跌。今天早上已经有6名董事、2名监事突然以传真的方式向董事会提出了辞职请求。这些家伙,赚钱的时候一个个削尖了脑袋往我这边靠,现在见势头不对,纷纷跑路。”
“至于那些曾经一起操纵过股价的合作者,很快就会把暴跌的责任推给我,说不定还会火上浇油捏造东盛存在财务黑洞。林霂,我没有退路可以选,即使曾经有过退路,但也不是现在,而是两年前。”
他说这番话时偏头拂了林霂一眼,微微扬起唇角。
他展露笑颜的时候,墨眸里噙着的嘲讽没了,眉头舒展,酒窝乍现,仿佛卸下了咄咄逼人的面具展现出真实的自我。
“那时你来慕尼黑挽回我,我的态度反反复复,是因为我也在犹豫纠结。复仇这条路太艰难,我难免感到懦弱彷徨,忍不住渴望回到你身边。说不定我们很快会有一个孩子,生活也不再愁云密布,充满了欢声笑语。”
林霂怔了怔,听他说下去。
“理想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如果我拒绝与那些人投机合作,东盛没了,我也将变得一贫如洗。母亲有精神障碍,我又被膝伤反复困扰,这些高昂的治疗费都将压在你一个人身上。林霂,我难以想象你嫁给我之后天天面对着一个发疯的婆婆和一个残疾的丈夫,不得不挺着肚子在妊娠期加班工作,然后把吃苦受累赚回来的钱一半掰成治疗费,一半掰成孩子的奶粉钱。任何女人都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日子久了,你一定会离开我。”
“但我不希望你离开我,所以我对自己说,忍一忍,熬一熬,等我东山再起,一切困难都将迎刃而解。”
季云翀轻轻慢慢地说着,幽邃的眸子直直地望着她:“可惜我迟了步,你遇见了萧淮,你和他走到了一起。”
他沉默稍许,淡淡地笑了:“萧淮和我不同,不曾背负深仇大恨,家世背景也比我更出挑。他人品端正,感情方面是张白纸,他爱上你,便会一辈子全心全意爱你,你选择他是再适合不过的决定。”
林霂的眼眶有些发烫,微抿着嘴没有回话。
季云翀说:“我努力忘记身体上的疼痛,也积极图谋复仇。父亲在世时不愿意做的勾当,我不择手段地去做了。但一切都事与愿违,萧淮稍稍布个局,我就输得一败涂地。林霂,看见你和萧淮如此亲密,我嫉妒,也痛苦。假如我死于那场车祸,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感到无尽的孤独和悲凉?我什么都没有了,连复仇的筹码都被剥夺,生不如死。”
林霂强压下胸膛里的难过,吸口气缓缓道:“生不如死的感觉我也体会过,但请你听我一句劝,人不可以总是惦记着自己失去了什么。”
“人各有命,你不必对我讲大道理。”
“不是的,人这辈子不可用‘命’这个字简单概括。我和你从小一起长大,十六岁成为你的女朋友,二十六岁接受你的求婚,接着在同一年失去父母、失去你。外人都认为我谋财害命,我连自证清白的机会都没有。如果说这是‘命’,我不服。”
迎着季云翀有些意外的目光,她调整下呼吸,娓娓道:“你体会过的悲伤,我懂得;你正在承受的绝望,我也懂得。然而人生是由一连串的得与失、失与得构成的。得到的,失去的,正错的,错误的,都已成为过去,一味沉湎在负面情绪里,那是对生命的极大浪费。”
“你的‘命’不是由天意决定的,而是由你的选择决定了你最终的‘命’。如果你现在跳下去,所有的不甘心和期望都将成为泡影。或许证监机构会发现中西药业的秘密,又或许证监机构什么都查不出,东盛也将迎来下一任董事长,但你的名字很快被外界遗忘——季云翀,你真的认为这就是你的命吗?”
她的声音没有较大的起伏,却字字一针见血,直戳季云翀心灵深处最脆弱的地方。
见他表情有一刹的松动,她往前走了几步,仰起头,目光与他平视:“人这一辈子无可避免会做出错误的抉择。选错了不要紧,调整方向重新来过。至于那些让你遭受过痛苦的混蛋,你再忍耐会儿,再坚持住,时光绝对不会辜负你的努力和执著。”
话落,她向他伸出手,轻声吐出一句:“下来吧。”
她伸的是左手,腕上没有带手镯,那道狭窄深刻的疤痕暴露无遗。
季云翀见了,心脏狠狠抽痛一下,声音还有些生硬,但语气软化了许多:“我已经接到证监机构的函文,通知我协助调查。木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害怕一旦上了审判庭,这辈子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为父亲报仇。”
她认识他这么多年,第一次听见他说害怕。
林霂道:“不要怕,现在是你拨乱反正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