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就没有把他想得很坏,他也算是与我从小长大的密友了,以我们之间的了解程度,我知道他的愿望总归是好的,可是你也要记住,好心不一定就能办成好事。我对他那些不好的分析,其实全都来自我对他所处权力地位的担心,权力总归是一种诱人做恶的幽灵,每一个权力者,包括你我在内,都是做恶的嫌疑犯,权力越大,嫌疑就越大,因为我们比常人更有能量,更有特权,可以更安全地做恶,可以犯下更具毁灭性的恶行,有时候绝对权力者的一句话,其破坏力要远胜过成千上万的江洋大盗。企图以道德、信仰来影响权力者,希望其不做恶是很难有真正效果的,因为在实际利益前面,道德或信仰总归是如此的苍白无力,能真正坚守道德和信仰的人实在少之又少,影响不了大局。根本地还是要靠制度,可是,现在这种状况下,制度似乎也变得苍白无力起来,刘云的军官团一天不消灭或被架空,这帝国就一天不得真正稳定……”
张志高被文易悲观性的语调所感染,突然变有点抑郁起来,走了好久也不说话,一直来到池塘边,才想起什么似的,掏出一张报纸,主动改变起话题来。
“总理,素兰昨天拿了一篇文章给我看,是一个从德国回来的军事留学生写的,很有些意思,我想让你也看看,也许会有些启发。”
文易接过报纸,原来是中民党上海分部办的《国民之声》,是一份旨在广开言路,促进国民思考和创新的报纸。
张志高翻到第三版,指着那满版的小字道:“就是这篇,蓝天蔚写的,〈军之解〉。”
文易揉了一下眼睛,摇头道:“不行了,眼睛太累,一下子看不了那么多小字,回头让素兰通知那边一声,报纸的字不要印那么小,考虑一下读者的感受嘛。志高,你就把这文章的大概内容给我讲一讲吧。”
张志高耸一下肩,取回报纸,一边浏览一边概括起来:“首先,作者给军人下了定义:军人是世界上最有正义感最文明的人,同时又是最野蛮最不文明的人。军人无情地打击敌人,夺取别国领土,企图统治以至奴役其他民族,因此他们是最野蛮最不文明的人。他们属于依仗暴力来解决战争与和平问题的非正义世界。但是,他们保卫祖国,保卫人民,促进国家繁荣昌盛,他们有是最富有正义感最文明的人。”
“接下来他从军事力量对比的角度来看世界,他认为,军事力量‘乃围护国家之城墙,民族骄傲之姿态,养育文明之母亲’,一个国家所取得的文明程度同它的军事威力成正比。欧洲列强取得高于中国的文明程度,正是因为它们军事势力使它们能够向海外扩张,传教布道,操纵国家外交,以至建立殖民帝国。和平主义已经不再符合中国利益,影响中**人军事行动的传统道德观念已属过时,新军人应该有文明的头脑,野兽般的躯体,残酷无情地打击外敌,对待本国同胞则举止文明、行为正派。”
“他还认为,军队的主要职能应该是对外,而不是对内,供养军队不仅仅是为了应付为了来自国内的挑战,以维护某一个政权,更重要的是抵御外来侵略,以保卫国家和人民。中国所需要的是一支国家军队,组成这支军队的要热爱祖国、保卫祖国,并为此作出牺牲,他们只把国家作为效忠的唯一目标,而非某一个人、某一个集团或政党。”
“他还提出,战争并不可怕,战争应该被看成兴建国家的一种手段,对此他写道:好战之国,其国必食战福;畏战之国,其国必受战祸。喜杀人者,人崇拜其国;戒杀人者,人攘夺其国。军国民者,制造一种喜战好杀之性质之国民,以安宁范围其国家也。贱武右文之国,其国永不得受威,令国家行保护国民之权利。另外他还引用了俾斯麦的思想:天下可恃,惟铁与血。凡国家所有之特权,皆军事补助支配而行之。”
“此外,他还提出,军事与国家的关系具有两重性。首先,两者关系是自然形成的,这在国民性和尚武精神形成过程中得到证实。它产生出种族主义观念和英雄偶像。德国人是爱国的,因为他们自己的种族感到骄傲。中国人则相反,不相信种族主义,听任自己遭受外来种族的统治和屠杀,甚至还自相残杀。美国人歌颂乔治*华盛顿,俄国人崇拜彼得大帝,但中国人却没有自己真正的英雄偶像,在中国历史上不乏为保卫中华民族而英勇战斗的杰出人物,应赋予某些杰出人物以民族英雄的荣誉,为中**人树立榜样,为此他还特别提到了岳飞和史可法。其次,军人与国家的关系是由军人的地位决定的,这意味着军人应该有权利参与国家生活各方面的活动,这不仅促使他们接近民众,而且能使他们在各项活动中促进国家利益。他提到美国实行普遍征兵制,军校开设军训课,德国则全民皆兵,大至全国范围,德国实际上就是一所军校,而社会成了宏大的军事教育组织。他认为,这种‘地位决定’之关系有助于国家的扩张和大帝国的建立,由此增强了国家的威望,使人民感到更加自豪。”
“他还指出,国家、军队和人民是相互依存的。国家的生存完全依靠其武装力量,以及人民承担起组织武装力量的义务。因此,国家扩展其势力的愿望,不能过分依靠政府,而应该多依靠人民,只有人民才能使他们的国家发展成一个军事强国。国家进入战争状态,要进行全民战争动员,而正是人民提供了人力、资金和构成军事实力的一切要素。人民受国家的保护,但另一方面,国家的存在靠组成武装力量的人民。为皇朝而战的军队私有观念,在现代世界已经不合时宜了。”
“最后他总结道,中国应该仿效列强,才能使中国与列强平等相处,最好的防御战略是随时准备发动进攻,中国要充分武装起来,为战争做好准备,就像现在这样,但这次战争绝不是最后一次,中国的军事力量要更加强大,才能遏止列强的侵略,军人的作用才能得到真正好评。”
文易听完这一番概述,点一下头,又摇了摇头:“有点为当前战争辩护的味道,不过,其中某些观点还是很有意义的。”
张志高收起报纸,摊开双手叹道:“说到岳飞和史可法,现在的皇帝毕竟是满清王朝转过来的,至少为了维护当今皇帝的面子,岳飞和史可法暂时还做不了民族英雄,文天祥还可以,他反的是蒙古人嘛。哎,女真人也够强的,1000年里开创了两个统一中原的王朝哪。”
“我没有仔细研究过,实在很难想象,先由野蛮到文明,建立一个中原王朝,又因着蒙古人的打击而再回复野蛮,沉寂了数百年后却又开创了比原先更强大的帝国,说是幸运呢还是必然呢,不过也许该到头了,虽说满汉合流,可是满族毕竟是满族,四亿汉族人不会傻到认为姓爱新觉罗的皇帝是当然的汉家天子。但是,如果真的到头了,该拿什么来代替,我还说不准,该是改行共和的时候了吗?我总觉得现在即使只是形式上的君主被取消,国家也总会经历一些动荡,也许是中央地方之间的对立争执,也许是边境特区省份闹独立,也许是野心家弄权复辟,反正很有可能要乱一下,至于这一下是多久,就更说不准了。”
文易轻叹一口气,开始往回走,边走边揉着手道:“俾斯麦的铁血主义嘛,倒是很符合刘云的胃口,不过俾斯麦的铁血主义服务的是德皇,中国要引用铁血主义,就如同文章中所说的,军队不能仅为某一个人、某一个集团或政党服务。恩,军国民,军国民教育,我怎么就忘了呢……”
张志高兴奋起来:“总理想到什么了吗?”
“人民,要依靠人民,不是愚昧的,虚弱的,卑劣的,奴隶式的臣民,而是具有权利意识,有高尚情操,有斗争精神和对抗能力,敢于也能够为个人和集体权利而战的真正的国民,军国民!是的,对抗军阀势力要靠军国民,军国民教育,要从教育着手,趁着战争的机会,修改教科书,修改学校课程,增加法律和军事方面的相关知识,鼓吹中外为国家为自由而战的英雄人物,着力培养青年人的勇气和斗争意识……我们要搞人民铁血主义,倡导军国民,广练民兵,对外战争时便于迅速补充兵员,对内则有能力对付企图搞**独裁的野心家,要改造军事制度,实行更广泛的义务兵役制,将服役年限降低,使更多的国民可以有服役的机会,另外还要缩减禁卫军,尽可能减少雇佣军,增加义务兵,让军官控制士兵的能力降低,架空潜在的军阀……”
文易一口气说了许多,由于情绪激动,条理也不甚清楚,可是张志高却还是听得很明白,他知道文易总归有办法的,虽然不一定是完美的,但一定是可行的。
在刘云的控制之外,文易一党的确有很多事情可做。
譬如组织法律通俗教习队,到人民中普遍宣传包括宪法在内的各种法律,使民众知道自己的权力,知道自己的权利受到侵犯时该如何应对,并且在通俗讲义中提出了在统治集团违反宪法,剥夺人民权力时,有使用暴力打倒统治集团、保卫立宪国体的权力,同时也在党内和政府主控的报纸上广泛散布这种人民铁血主义思想,造成思想舆论。更重要的是在教育方面,在部分国立高中搞入学军训的基础上,广泛实施初中、高中的军训,将军事操练、射击、军事野营、军事地理学和战术学列入所有国立、私立高中和初中的课程当中,借着当前战争的状况,鼓励战争文学的发展,在新修订国文、历史课本中,即鼓吹为国家为民族而战,宣扬俾斯麦之铁血主义——国之自立惟有依靠铁和血,更鼓吹为自由为权利而战,尤其对美国独立战争和法国大革命大加歌颂,另外,肯定岳飞和史可法等人为民族英雄,即使为此而损害当今皇帝的影响也无所谓,为了平衡民族影响,也相应歌颂了远征西方的蒙古英雄,因为无论满、蒙、回、藏、汉,皆在中华民族之列,这也是帝国小学中国历史教科书在开头所强调的。
“我们必须马上做起,在一切卓有成效后,把某个合适的人选推上皇位,继续虚君共和之路,届时就算有野心家崛起,他要面对的,将是军国民的汪洋大海,一切违宪行为都将受到打击……真的能做到那种程度,即使把刘云推上皇位也无所谓了,他即使真的被权力所诱惑,想要去回复**君主权力,也必将被军国民的力量所摧毁,届时如果我还活着的话,自然会当仁不让地站出来,抛弃友情跟他斗到底!当然,我只是假设而已,你觉得刘云适合做一个无权的皇帝吗?”
张志高嘘了一口气:“也许吧,在他想当和尚而又无庙敢接纳他的时候,可能他就会想要去皇宫里打坐。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他能做一个谨守宪法的新王朝皇帝的话,应该会成为后世的表率吧,虚君共和体制也会延续相当长一段时间吧。”
文易微微一笑,摇头道:“我敢说,他绝不会想去当和尚的。”
路已到了尽头,前面就是大本营餐厅的白色大门,文易带着连日来少有的健康脸色与张志高一起走进餐厅,在餐厅一角就座之前,文易对张志高轻声说道:“我知道我的身体不行了,不过我一定会撑到这场战争结束,到时候,我想我们就可以作出一些决断来解决那些隐患。”
“总理……”
“文总理,张大臣,两位要点什么?”
侍者恭敬地立在桌前,向他们露出职业性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