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点赞,也是洪茅从妹妹口中学来的词语。相处多年下来,洪茅发现虽然自家妹妹时不时的抽点小风,嘴里总是不伦不类的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词语,然而仔细了解了词语本身所蕴含的意义之后,洪茅发现,这些词语当真是描绘当时情景最契合生动不过的词汇了。
因而就算多年来洪萱一直在学业上表现出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消极怠工,甚至汲汲于歪解圣人言行的恶趣味,洪茅也一直认为自己的妹妹是冰雪聪明,伶俐剔透的。何况女子最重德容言功,那些个诗词文章妹妹就算不喜也无妨。至于洪萱本人在德容言功方面的更加不屑一顾,洪茅只是表达了有选择性的无视——
反正江州临近北方外族之地,城中风气本就更加崇尚武功彪悍,多少女子练习骑马射箭,甚至同男人一样混于市井当中讨生活的也是比比皆是,因此洪茅从不觉得自己的妹妹有何不妥。直到如今接了京中旨意,得知自己一家不日将启程赴京,从此跟那些话本上所言的权贵世家之流打交道,洪茅才觉得隐隐有些头疼。
至少从白日跟二叔家的堂兄一席交谈下来,洪茅不觉得自己会喜欢上这种见面三分笑,说话留一半的交流方式。不论骨血中的关系如何亲昵,在交流谈话的时候永远都隐隐存在着一丝冷漠隔阂,哪怕这种隔阂是洪葵所极力弥补的,但习惯了江州城直来直往的风气的洪茅还是在第一时间敏锐的察觉到了这种代沟——在洪茅看来,兴许这就是平头百姓跟侯门大户之间不可逾越的沟壑。用句洪萱最爱说的话讲,这是周围环境与教育经历不同所决定的。不论是想要融入进去还是想要改变,所耗费的时间与精力都不会少。
用句洪萱最爱说的话讲,他愿意接受周围环境的不同,也会努力适应这种节奏,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愿意为此改变自己甚至委屈自己。
想到这句话是前几年洪萱在孙氏被奶母劝说,逼迫着她缠足时所爆发的侃侃而谈,洪茅不觉露出会心一笑。
而一想到洪葵堂兄口中的那些每天只顾着锦罗绸缎,胭脂水粉的姐姐妹妹们,洪茅更替自己妹妹可怜——因为他不觉得从来都不会擦脂抹粉的妹妹,会喜欢这种交流方式。
还不如让她圈在书房内静静默写几篇大字来的实在。
想到此处,洪茅在心中暗搓搓的进行了一番怜惜与幸灾乐祸,眼看着天色渐晚,厨房传饭,这才收了心思,一同去外间吃饭。
江州乃苦寒边塞之地,若论饮食,自然比不得京中精细。何况以洪家现在的家境,也没有条件去支撑所谓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好在洪茅三人今儿外出打猎弄了一只狍子回来,再加上家中尽有的一些土特产,也算烧了一席别有风味的江州菜馔。不论是否符合自己的口味,在表面看来,堂兄洪葵都是一脸欣然赞不绝口的。只是大户人家规矩多,从来都是食不言寝不语的洪葵碰上了吃饭就爱聊天,并以吃饭聊天当做促进家中情感的洪萱一家,略有尴尬。
洪葵实在不理解这种刚刚咽下了嘴里的饭就跟人说话的行为,在他看来这是粗鄙的,就连家中下人都不会这么没有礼仪的行径。然而让他看着洪萱一家聊天,自己在一旁默默吃饭,洪葵又觉得自己做不到。何况他在家里是食不言寝不语,在外头跟国子监的好友吃酒时,却也是说话的。只是这种习惯放在家中……洪葵暗暗挑了挑眉,对于伯父一家的相处方式感到十分惊奇。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父亲口中素有“京中美风仪”之称的大伯父,清楚的记得在父亲口中,是如何推崇这位伯父的风姿文才,每每谈及伯父必然要说“人如玉竹,温慕风雅”,只是为人性子愚忠,不合时宜,方才遭了劫难。然而看着眼前一边吃饭,一边很自然的为妻子儿女添菜劝饭啰啰嗦嗦的大伯父,实在无法想象父亲口中屡屡提及的哪怕一丝丝冠盖京华的风仪尔雅,闹不明白究竟是传言有误还是如何,想了半天,终究也只能把缘由推到人事已非,伯父“自甘堕落”的头上。
然则纵然心中对伯父一家子的饮食习惯暗暗腹诽,但打从心眼儿里头,洪葵还是对伯父一家清晰可见的亲密无间所吸引的。生长在大家族的好处显而易见,是可以得到更多的资源,更广泛的培养,然而坏处依然是显而易见。至少洪葵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童年,他三岁启蒙,五岁进学,每日都被诗词文章,经史典籍,君子六艺乃至世家礼仪塞得满满登登的。每日给父母请安,口中也只是唤着老爷太太,全无半点儿亲昵随意。因此看到了大伯父一家人的相处方式,洪葵要说不羡慕,那时不可能的。
纵然洪葵如今已过了弱冠之年,甚至已经娶妻生子,但这种毫无隔阂的亲情,还是让他倍感羡慕。
生平头一次,洪葵觉得有一个大伯父和大伯母,多两个小堂弟小堂妹没什么不好。哪怕这个大伯一家会让他们国公府,会让他们大房的处境略感尴尬。洪葵还是觉得,对于大伯父一家人的进京,他心中是认可的。
而这种认可与多日前在父亲书房中赤、裸、裸的权衡利弊并没有关系。洪葵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