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小小十八艘战舰停泊在港湾里,高高的桅杆,密密麻麻的索具,各种各样的船首雕,以及近百条川流不息、往返于码头的小艇,看上去蔚为壮观。
用伯爵的话说,现在的澳门绝对可以称之为全亚洲最大的军港。就算巴达维亚的尼德兰东印度公司舰队和菲律宾的西班牙东印度舰队那对冤家联合起来,也不一定是大西洋公约组织东方舰队和太平洋分舰队的对手。
然而,这只是表面上的。
经历过一次东方,也是大西洋公约组织有史以来投入舰只最多、强度最大的海战,除“胜利”号等首航舰队的六艘战舰完好无损外,其余舰只几乎都是遍体鳞伤。再加上刚完成一次横越太平洋的航行,所有舰只亟需进行一次大修。
“公约”号已经被牵拽到起重三脚架旁,船员们正在船头上忙碌着;木匠在新牙樯、新桅顶和第二斜桅上勤勉地挥动着手斧,大块大块光滑的木片飞舞在码头四周;掌帆长和他的助手们,还有一队非常精干的炮手,正在拆除它几乎所有的索具,以便新圆材完成之后,按照舰队参谋部的规范,有条不紊地重新安装起来;而另一群水兵都蚁聚在甲板和船舷附近,忙着用麻丝堵塞船缝。
“关键的问题还是材料,说出来真难以置信,如此庞大的一个帝国竟然什么都没有……”伯爵喋喋不休,指着千疮百孔的“公约”号,就向董南诉起苦来。
一起乘小艇视察的奥普多尔总督,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看着远处那十几条正忙着打捞火炮的中国渔船,倍感无奈地说道:“是啊,就目前而言,在东方保有一支所需要的花费,几乎是萨累的五倍!如果转口贸易没那么大利润,必然会亏得血本无归。”
对此,董南早有心理准备。但原材料匮乏的程度,他还没有一个清晰地概念。见二人提起这茬,便禁不住地问道:“有这么严重吗?”
“哦,杰克,要比你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奥普多尔回过头来,哭着脸,如数家珍地解释道:“圆木就不用说了,恐怕整个中国都找不出一片足以建造一条千吨商船所需的橡木。质地相近的柞木倒是能找到,可它只生长于千里之外的湖北,而且材径短小,就算找到了也没有太多利用价值。相比之下,杉木和松木则好找一些。可它们却只能用做船板,对我们并没有太多帮助。
其次是亚麻,事实上这也是我们现在最为头疼的问题。你知道的,帆索、帆布通通离不开它。可这里不但没有亚麻,甚至连中麻、黄麻和槿麻都找不到;还有沥青,据我所知,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现天然沥青的任何记载,以至于我们不得不从煤炭上想办法……”
煤焦沥青是大西洋学会的又一个成果。
然而其质量远远无法于波罗的海的天然沥青相比,不但冬季容易脆裂,夏季容易软化、加热时有特殊气味,而且具有很强的毒性。不到万不得已,奥普多尔是绝不会使用它的。
木材、麻绳和帆布,风帆战舰所需要的三大主要原材料竟然一片空白!董南彻底傻眼了,怎么也不敢相信“地大物博”的天朝,居然连这些最基本的东西都没有。
同时也让他意识到,几个世纪后坐在空调房间里,喝着鸟窝牌咖啡,转动地球仪,随意轻佻地指责大明王朝罪恶的禁海令,让中国在几百年间陷入了被动挨打的窘境,真是罄竹难书的愤青是多么可笑!
可以说即使没有禁海令,郑和宝船也无法继续纵横四海,更不会先于西欧各国在贸易上称雄海洋。换句话说,真正要了郑和宝船命的并不是皇帝,而是造船的材料,尤其是木材!
毕竟不管在东方还是西方,这个时代想造船就必须砍伐树木。
建造的船只体积越大,越是需要参天古树的树干。糟糕的是,中国建造船只所用的木材太匮乏了。因为千百年来,木材更大的用途是建筑房屋、烧火取暖。
可以想象,从三宝太监第一次下西洋前就开始建造大船,就开始就近砍伐树木,于是沿海地区的优良树种先被伐光了。后来,只能沿河砍树,可以顺流而下,把好木材通过水路运送到海边的造船厂。再后来,河边的木材也砍光了,要寻找好的木材,只能去远离水系的深山老林中。
如此一来,造船所获得木材的成本必然大大增加。这个成本包括寻找木材的时间成本,也包括木材的运输成本,还包括好木材短缺而节节攀升的价格成本。
更何况大明本就不是个森林资源丰富的国家,而且一直以来都是近海航行,并没有、也不知道通过远洋贸易,把南洋的胡椒、肉桂和丁香卖到欧洲赚取暴利,自然也就撑不下去了。
当然,在海上漂的还有数以万计的大明海商。
他们出过国、见过世面,不会只盯着大明这一亩三分地。而东南亚的许多岛屿和半岛上,又生长着茂盛的森林,许多树木都可以用来建造船只。于是,那些海商就把造船的任务委托给南洋的造船,船只建造好后,再开到中国沿海,供跨国贸易之用。
但生长于热带地区的树木,其材质远远无法于北美洲和波罗的海的橡木所能比拟的。只能用来建造小吨位商船。
的确是个问题,而且还是短时间内无法解决的问题!董南暗叹了一口气,看着远处趁退潮把搁浅大修“飞鱼”号的人们,凝重地说道:“好在我们早有准备,三年前就在新大陆开始了伐木工作,同时还在普利茅斯、科隆和科科利建了三个造船厂,否则不管我们在东方取得多大进展,整个计划都将难以为继。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东方舰队要完全依赖于新大陆。为了尽可能节约成本,还是要想办法就地取材。先把亚麻、沥青和柏油问题解决掉,剩下的橡木就好办的。反正太平洋航线已经开通,甚至还有了一个补给点,在商船队返航时顺带些大修所需的圆木还是没问题的。”
大西洋公约组织的策略,是建一艘新舰就退役一艘旧舰,并用其来增强东方舰队的实力。可以想象,在不久的将来,会有一批旧舰源源不断地从西方驶来。就算它们不堪大用,可把上面的材料拆卸下来用于大修还是没问题的。
奥普多尔点了点头,一脸苦笑着说道:“现在也只能这样了,所幸的是不管尼德兰人还是英国人,都要面对这个同样的问题。”
说话间,潮水开始落下了。
“飞鱼”号扯着所有中桅帆和三角帆,被斜后方吹来的风推动着,行驶得出人意料地快。但它突然开始平稳地慢了下来,最终死死停在一片沙岸上。甲板前后倾斜着,在湍急的水流中,浑浊的泥沙像一朵巨大的云,从它底下流走。
水手们连忙松开了帆脚索,在他们托起风帆的时候,董南三人也爬上了船舷,正从大舱跑向船头,伯爵更是大呼小叫道:“把测铅拿过来,把测铅拿过来。”
叫完之后,又从船头栏杆远远俯出身去,盯着水面,看它慢慢变清。董南也看见舰身在沙滩上犁了这么长距离,翘得那么高,系船索舱口离水面只有不到一码。
龙骨搁浅,可不是一件小事。
“在外面远远地测一次水深。”伯爵对舵手说,心里希望测铅可能会表明沙岸是狭窄的沙嘴,这样战舰就可以从侧面拉下水来。
然而测铅并没有表明这样的情况,当测铅旋转着准备第二次扎入左舷外时,他在龙骨前端的下方看见了杂草和芦苇。很显然,“飞鱼”号所在的泥岸很大,泥岸大部分都在舰身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