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时局真到了如斯地步,某人这暂时挂职在侍中寺的没品秩书吏,就凭现下和北部尉衙署的糟糕关系,到时节也只能托庇在大枪府的羽翼下,以避过即将到来的那一片洛阳都门的凄凄血色。或者更糟糕一点,就这样抛下了侍中寺还欠着的一升半斗俸米,带着自家半妖丫头连夜留书给张老侍中,然后卷了包袱逃难去。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兼差书吏的仙术士轻轻捻了捻下巴尖上的短胡子,微微一恍神,拦在前面的人群已经一阵晃动,像是一片沉静的深潭被炸开了一个口子,让缓缓流动的潭水顿时激荡起来:
“官府的人出来啦!”
分开潭水的不是摩西,是一队黑衣的狱吏,和北部尉那些负责维持市面治安的黑衣吏目不同,这一队狱吏都在黑衫之外套了一件无袖的半身札甲,身上也并未佩刀,而是持着枣木浸油夹砂打磨过的长枪。在他们之中,两个乘马的黑袍武官,分外地惹眼。
现任北部尉,洛阳丞曹操的心腹秦风。
新辟市容掾,善使刀剑并行之招的蒋岸。
这亮相足够吸引眼球,但是对于大汉朝廷体制多少有些了解的人,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魏野挤在人群里,望着全副武装的这一队北部尉人马,也忍不住犯起了嘀咕:
“按汉制,北部尉属于亲民官那一挂的,并非军将体制,从主官到属吏都不该着甲。可是现在看来,这些黑皮狗这身行头,比起大枪府那些禁军军官也不差了。朝堂上那衮衮诸公到底在想什么?!”
虽然自熹平年间至今,光武帝刘秀所重新建立的体制,已经被当今那位堪称奇葩、以致留下“灵帝”这种恶谥的皇帝刘宏败坏得差不多了。
不过刘宏虽然是个混球没错,帝王家的心术却未必差了,借着十常侍内压贵戚,外平文官,这手腕也算玩得精熟。反过来,借着文官之手诛杀阉宦,借以在阉党与党人之间搞势力平衡,也是刘宏这卖官皇帝的拿手好戏。
当年捕杀太傅陈蕃的权阉王甫,可是敢于两军阵前抬着天子仪仗乱了窦武所部军心的狠人,在十常侍集团中地位身份并不在张让、赵忠之下。
就因为刘宏要借党人之手敲打阉党,加上十常侍之间一直就存在的分赃不匀问题,只不过轻飘飘一纸敕书,刘宏就直接把王甫一家交给了党人一派的中坚分子、时任司隶校尉的阳球处置。
可待到王甫一案结清问罪之后,阳球陛前叩阙,奏称“前杀王甫,狐狸小丑耳,愿假臣一月,必令豺狼枭獍,各服其辜”云云,意图留在司隶校尉任上,将十常侍集团一网打尽。
这便犯了刘宏平衡两派势力的忌讳,以阳球审案有酷吏之风为借口,将其改迁为卫尉。
待到当年冬天,刘宏这厮便借口阳球与司徒刘颌等宗室出身的文官结党不轨,全数下狱论诛。
可见老刘家的这位奇葩皇帝,昏君名至实归,庸君倒还真算不上。至少,断不可能容许洛阳城中的亲民官,一转眼就转成了武职。
何况北部尉背后的曹家现在和阉党是越走越远,党人清流的色彩反而越发重了,父辈上还很难和党人背景的文官套上话,年轻一代的这位洛阳丞孟德公,不到三十的年纪,却已经被党人一派目为少有的治平之才了。
是党人一派中有人要行废立之事?还是说北部尉只是借着太平道谋逆的借口,先从洛阳都门中开一个先例,为日后诸侯干预少帝、献帝废立事预先打个埋伏?
魏野扬起头,望了望北部尉衙署的那位秦部尉,他身量高,在人群中本来就惹眼,这一张望,顿时就显出来了,就像是羊群中扎进个骆驼那般显眼。
秦风坐在马上,一手抱着那个刚从洛阳丞处接下的黄铜文箧,想着今日领下的差事,没有心情低头去看那些或者惶惑或者迷茫的人群。
他不经意地目光微偏,却发觉自己的副手蒋岸,正一副看到仇人的眼神,朝着道旁的人群中望去。
秦风一侧目,正扫见人群中那个高个子的青衫书吏,丝绦挽袖、肩背木剑,一派东汉年间杀马特非主流的游侠儿气味。
对魏野这号角色,还有那太过犀利的造型,就算是每日忙碌至子夜的秦风也有些印象。
他一拨马,向自己的副手问道:“老蒋,是在看侍中寺那个酸子?听说他的法术造诣不坏,可惜已经投奔了大枪府了。”
蒋岸下意识地探手握住了腰侧剑柄,拇指摩挲着用青纱缠成辘轳形的剑柄,一面用毫无起伏地声调回答道:“秦部尉,我可没有看什么人,只不过,突然想起了一些让我很不愉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