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殿虽然华美无比,然而铺地的琉璃板却寒气森然,那寒气几乎要随着他的膝盖蔓入他的四肢百骸。听了天帝的话,沈厌夜的眉头皱了皱——他的确有太多太多的疑问,比如明明陆欺霜才是一线生机的转世,到头来杀死重渊的人不是她而是自己;又比如华兮凤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恢复前世的法力。还有……
他以心眼环视着凌霄殿里的诸位仙灵。
……为什么他三百余年前飞升仙天的母亲居然不在凌霄殿上众仙之列?虽说想要登上凌霄殿的仙灵都需要有一身绝顶的修为,而自己的母亲身为一线生机,未飞升之前便天资绝顶,万无可能因为灵力不济的原因而不曾登上凌霄殿!
“你一定很好奇,你所司的天命吧。”端坐在御座上的天帝似是有些倦了,便换了个姿势,斜倚在御座的一侧,鎏金坠之下的凤目注视着黑衣的天君,“你的母亲是一线生机不假。但是……你自己本身,亦是一线生机。”
此话一出,不光沈厌夜,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震惊,就连沈如夜和羲和都交换了一个眼神,并同时在对方的神色中看到了惊愕——他们此前一直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天帝如此笃信沈厌夜可以打败重渊,若沈厌夜也是一线生机,那便的确说得过去。只是……一线生机,亘古只有一位,怎可能同时转世为两个人!
周遭议论纷纷,天帝未曾制止,只是停下了话语,静静地等待着。等到大家都停止了议论,他才继续说道:“六百年前,陆欺霜重伤了重渊;三百年前,你则杀了他。你母子二人当时均只是凡人之躯,却能打赢魔主——就连天上的仙灵,都时常在他手下吃亏。”
“所以……陛下认为我与母亲……都是一线生机?”沈厌夜仰头,然后问出了所有人的疑惑,“只是,一线生机怎可同时转世为两人?”
“天道自混沌而生,二分阴阳,故而天地间万物皆有阴阳两属。凡间的帝王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说的便是水的阴阳两属;而天道,亦有阴阳。”
“……”沈厌夜思考了一下,有些不确定道,“您的意思,是‘一线生机’自亘古以来,其实是有两位的?”
“仙卿说的不错。生机只有一线,是为混沌;一线分为两者,是为二分阴阳。”天帝的眼里露出了几许赞许的神色,然而如此细微的神色变动自然没有落入任何人的眼里。他点了点头,继续道,“生机之阴司掌‘灭’,当一切依旧腐朽衰败到无法逆转之时,‘灭’会加速事物毁灭的速度;而生机之阳司掌‘生’,即在一切还未走上至高点之前,加速事物发展的速度。‘生’与‘灭’轮流掌管着世间万物的发展。沈仙卿,你可明白?”
沈厌夜微微颔首,道:“如此说来,‘灭’亦可被解读为破除陈规,因为在一切已经开始走向衰颓之时,便是它该退场之日、取代者开始登场之时。而‘生’亦可被解读为捍卫现有的规则,因为在一切还未发展到至高点时,在一切还未开始走向衰颓之时,它应当被继续鼓励继续发展下去,直到达到顶峰,开始走向衰颓,此时‘灭’方才会接手。”
“不愧是一线生机,仙卿真非池中之物。”
天帝眼中欣赏的神色又明显了些,唇角都翘了起来,看样子是极为满意这位新任的律法天君。而周围其他人亦是同样露出了赞许的表情。
然而沈厌夜却又有些不解了——如果他真的生,那么他应当是来捍卫现有一切的。如若现有的一切真的已经太过衰颓——就如他现在认为的那样——凡间的伦理纲常已经成为了束缚剑灵,以及其他人的枷锁,那么按理说也不该由他去“破旧立新”。难道说……这就是天道惩罚他的原因?
但是一想到这里,他的脑中便陡然涌现出了无数繁杂的思绪,让他几乎无法集中精神。他认为自己以“生”的身份破旧立新一定和天道的惩罚有关,但是具体为什么,这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可以想清楚的了。
“你的母亲是‘灭’,而你是‘生’。”天帝说,“生灭虽然相反,却并未互相敌对。当一件事情该被破除的时候,‘灭’会接手;而当一件事情应当继续发展的时候,‘生’会负责。换而言之,你和你的母亲永远不会因为同一件事情是该继续维持还是该走向灭亡而相互对立。因此,沈仙卿,你应当感到幸运。”
……不。
……不是这样。
……生和灭若转世为人,便会被人狭隘的视角所局限。他们不会再以非人格的形式履行自己的义务;他们不会再知道哪件事物是应当继续发展下去的,哪件事物是应当走向灭亡的。而陆欺霜是一个强大而固执的人,就像沈厌夜本身一样。沈厌夜认为,自己和母亲依旧有可能因为个人对这个世界的见解不同,而终究走向对立。然而……他希望那一天……不要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