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叶书琴。
三百多年前,她是望南县叶南风的独女。即使望南县并不是什么大县,但是她的父亲依旧精心地栽培她,仿佛在培养一位千金小姐。他请了县里最好的先生教她琴棋书画,又督促自己的妻子教她女则,只希望她可以嫁到知州的家里,这样他们叶家就可以被调离这个穷苦的县城,到州里过上好日子。
她的生活本来可以平平淡淡——在家时侍奉父母,待到出阁便相夫教子,侍奉公婆,然后生几个男孩,替丈夫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然后她可以看着自己的儿女长大成人,看着自己的父母和公婆满鬓白霜,驾鹤西去。等到某一日她也必须离去,也是在儿孙们的哭声之中,带着他们的哀悼一同逝去……。
这些是女则里的铁律,仿佛一个女人就应该这样过完她的一生。未出嫁前,是家里的工具,通过将她卖给有钱人家的儿子,从而换取父母与其他亲戚对富足生活的追求。在出嫁后,她是夫家的工具。一个会动的、能够生男孩的、并能够服侍那些把自己从自己父亲手中买回来的人们的傀儡。而作为物品的一生结束后,周围的相亲会赞颂她的“贤惠”——即她完美地体现了一个工具的价值。
而工具是不该有自己的选择、自己的追求,自己的想法的。甚至在她和县里的另一个书生相爱后,她的父亲却嫌弃那书生家贫。换而言之,假如她嫁给了这个书生,她将无法完美地履行一个工具的责任。
作为对家里人意志的反抗,在他要求两人行周公之礼时,她同意了。只是,在两人同赴*之时,她觉得自己的父亲不过是一个媒介,而她在通过反抗着他,反抗着另一个更加庞大的东西,但是那东西太过莫测,她也捉摸不透。
事情的最终,她的情郎并没有受什么责罚,而县里的人却要求处死她。没什么别的理由,只因为她拥有了自己的“意志”,违背了“天道”设定给女性的“义务和职责”,而那书生纯粹是因为她的勾引而做错了符合他“天性”的事情,故而他顺应“天道”,不但一点错都没有,反而是受害者。
因为不会被施刑,男人很高兴地接受了大家对他和他恋人的评判。他一面说自己不过是一时头昏脑涨,而她才是娼妓。于是她被脱光了衣服处以鞭刑,然后再被打得还剩下一口气的时候,她晕了过去,村里的人便以为她死了,于是将她扔到了荡雁山上。她浑身的鲜血吸引了猛兽毒蛇,却也引来了一株修炼千年,却一直未能化作人形的妖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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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浑身*,白皙如玉的肌肤上是一道又一道狰狞的伤口,而那张脸也布满了血痕。干涸的血液将她的头发和脸上的伤口黏在了一起,看上去仿佛她的伤口里长出了黑色的头发。这样狰狞的容貌,根本不会有人想到她曾经美丽的容颜。尽管已经气息奄奄,她的手指却狠狠地扣住了土地,力道大的连指甲都要断掉,牙齿也咬的咯咯作响。妖藤以为这是她不甘心离开人世间的表现,于是对她说道:
“我可以给你一次重新活命的机会,只是你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如果重活一次,还要经历之前的人生,那么我宁可在地府里做厉鬼,也不要回到人间!”浑身伤痕的女子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我要力量,只有有了强大的力量,我才可以作为一个‘人’活着,而不是作为一个工具生存!!!”
“无知的人类,我修炼千年,不过为了化作人形,可以去人间体验一遭人的喜怒哀乐。你却身在福中不知福,即使有重生的机会,也要放弃。”
“你才是无知。”女人冷笑,嘴角都在滴血,“你枉费千年元修不过为了当人,你可知人心难读,世情险恶?!我若是你,宁可做山间一束青藤,餐风饮露,好过处处受制于人!”
“既然如此,我们打个商量吧。”妖藤说,“我大限已到,却遗憾未能达成此生夙愿。我愿意与你共享我的千年修为,你与我共享你人类的身份,从此替我活在这个世界上。人类女人,你可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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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与那千年古藤合为一体之后漫长的岁月里,她独自一人徘徊在山间,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她“本来”应该过的生活。她本来可以活的没有风浪,平平安安,虽然既没有尊严也没有人格。但是,只有她这种人会认为女则的内容完全是剥夺女性个人意志,让她们成为以男人为主宰的人类社会的工具。绝大多数人,无论是男女老少,都会认为那样的女人是受人尊敬的。
建立于轻蔑与压榨之上的尊敬。即使是假的,却能给人带来精神上的麻痹。麻痹了,便也没有本来的知觉了,反而会将在虚假之中得到的幻觉当作是真实的体验。最终她们会戴着人们的爱戴与尊敬死去,而且一生安稳,比她如今的近况也好不少倍。
与她合为一体后……不,准确地来说,是把自身的修为渡给她后,妖藤的灵识便消失了。只是在它消失的最后一刻,依旧对山下的世界很是牵挂。她一开始只道那妖藤并不知山下的一切才会如此渴望成为人,但是在山中的岁月让她渐渐明白了,它只是太过寂寞了。
什么是人?这个问题也许太过深奥,她并没有结论,于是她开始思考妖藤向往的“人”,到底具有哪些特点。“人”拥有独立的思想——无论后来这种思想有没有受到外界的压迫,而被迫调节成符合外界观念的思想,拥有体会感情的能力——无论这种感情后来有没有因为外界的影响而泯灭,抑或是朝着更加极端的方面去发展。
如果这两点便能构成妖藤所向往的“人”,那么妖藤本身的确已经是人了,除了没有人类的外形。它有愿望,而愿望就是思想的体现;它有感情,因为它能感受的到寂寞。造成它痛苦的原因,不过是造成绝大多数人类痛苦的原因。换而言之,它已经是一个“人”了,只是它并没有发觉,而是如同其他蒙蒙昧昧的凡人一样,一辈子为一个心愿、信仰、抑或观念所害,却还看不清真相,心心念念地追求者那个心愿、信仰疑抑或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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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后的某一天,荡雁山中来了一个白衣女子。
她不会忘记自己初见她的那日。那天天上下着大雨,却并未打湿她的衣衫。她乘风而来,束带飞舞。腰间的长剑是冰冷的蓝色。她眉目如雪,恍若谪仙。
“你是来杀我的?”叶书琴冷笑,“山下那些人请了好几个修士对付我,全都被我杀了。你如果觉得你有本事取我性命,那么就来拿吧。”
“不是来杀你的,叶姑娘,虽然山下之人的确希望我来杀你,而我也的确是名修士。”那白衣女子落在地上,莲步轻移,向她走来。由于法术的加持,她的手并未被雨水打湿。而叶书琴看着那女子伸出羊脂玉般的手指,安抚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脸上露出的神色没有憎恶,没有同情,只有捉摸不定的笑意。
“你当初和那位公子幽会,你的父母十分生气,因为你让他们颜面尽失。”白衣女子说道,“无论你追求的是什么,为人子女,总该为自己的父母考虑。”
“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来指手画脚,叶南风都亲口告诉我了,她急火攻心,不过是因为我嫁不出去了,他和知州攀亲的梦泡汤了而已。”叶书琴冷笑一声,打掉她的手:“我自然愿意敬爱我的父母。但是,在我是一个‘女儿’之前,我首先得是一个人!”
白衣女子看着她,唇边的微笑加深了一些:“叶姑娘,你果然如那些人所说的一般离经叛道,不过终归是个妙人。只是,姑娘既然已经获得了那妖藤的千年修为,就不必再将自己拘束于凡间加诸于你的桎梏之中。你应该用你的修为做一些事,而不是活在过去的噩梦中,永无止尽地复仇。”
她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对方居然没有指责她。一时间,她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便冷哼了一声:“居然能认同一个与男人幽//会的贱//人,想必阁下也高明不到哪里去。”
“的确,我不是什么好女人——当然,这个标准是对于那些鄙弃你的凡世来说。但是,倘若完全压抑自身的愿望、思想与本能,才能被称作‘好女人’,那么我只能对这个标准无言以对。”
叶书琴完全怔住了——她从来没有想过一个看上去清冷如雪、几乎是断情绝欲的女剑修居然会说出这等在旁人看来无法接受的话。于是,她只能怔怔道:“我和你……会被骂死的……”
“如果有人想骂,那就骂好了。首先,当一个人对一个事物做出判断时,他必然是依据一个自身认同的标准来判断的。换而言之,他本身认同了那个标准,即那个标准已经变成了他本身的标准。当一个人以自身的标准衡量时,便已经自动把自己认作了道德的样板,三观的楷模,天道的体现。明明个体的认知范围以及理解能力如此的渺小,却胆敢以渺小的、目光短浅的标准衡量一切,难道不是勇气可嘉,却可悲可笑吗?”
“你自己也是一个个体。”叶书琴敏锐道,“你犯了和那些你正在批判的人一样的错误。”
这下陆欺霜的目光又让她看不懂了——她几乎是带着赞叹和欣赏的目光望着她,然后承认了她的话:“你说的没错,我和那些人没有差别,故而我并没有比他们高等。我想,在我彻悟天道前,我都将可悲可笑地活着,这是不可避免的。既然我拥有自己暂时无法纠正的缺点,那么便敞开心胸接纳它,许可自己弱点的存在,并尽己所能地改变。”
“……以后叫你疯子算了。”
“陆欺霜。”
“什么?”
“我的名字。”
“……这个名字真的不适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