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你准备去哪?我们准备去哪?”王健宇面露不易察觉的微笑,耳语似的说着,仿佛害怕惊扰到熟睡的婴孩。
“哪......哪里?”张智宇及时收回了仅发出了一个音节的单词,略带仓促地说出了标准的普通话,“我不知道.....我希望去那个坐标,那个水电站的残骸,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声音越加微弱,仿佛缓缓熄灭的火苗。
张智宇觉得很怪异,那是大梦初醒的感觉,仿佛一切情感和心智此时如逆流的潮水,缓慢地卷着每一颗水滴,逐一在倾斜的灿烂阳光下闪耀,却转瞬间石沉大海。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在活着,呼吸着每一口空气,胸腔微微抬高,干燥清爽略带甘甜的气流匆匆涌入口腔,轻轻将部分压入腹中,化作温暖湿润的气息与回转盘旋的空气一同呼出体外。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在真正感受着。张智宇微微闭上双眼,留下缝隙的泛白光晕,蜷缩起身体,尽可能缩得更小。
“我们不需要*吗?”王健宇轻柔地说着,“我还记得你是那样急切地想要摧毁那里。需要我控制军方的*吗?我们甚至可以动用核武器。”
“*大概都被那些机器销毁了,”张智宇越来越觉得有气无力,身体逐渐瘫软下来,每一个零件都是那样的劳累,他觉得自己会融化为粘稠的液体,顺着瘪下的衣衫流淌而下,“没必要了,我只想知道真相。”
天哪,为什么他要那样温柔呢?为什么他们不试着杀死自己呢?光晕渐渐晶莹,鼓动着,跳跃着,张智宇微微挑起眉毛,视线早已模糊成一片。也许一切都是一场梦。也许人生就是一场梦。紧紧扣住双眼,牢牢束缚着那些水滴,他恐惧那些水珠滑过脸庞,向柔软的皮革坠落,轻轻滑下流线型的座椅,雨点般击打在微微散发出丝丝热量的金属地面之上,蒸腾殆尽无踪。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而哭泣。
聆听着王健宇深沉的一呼一吸,那些空气并非直达身体深处,但却那样的稳重,他甚至希望那钢铁之躯紧紧包裹住自己的每一寸肌肤,蓝光闪烁在温暖柔和的金属微粒之间,与那呼吸同样的深沉。
倾听着身后少女发丝嘶嘶的摩擦声,瀑布般倾泻的紫色长发随着娇柔的呼吸一起一伏。泪水终于突破了围墙的阻拦,如同那些海潮,汹涌而出。他无声地抽噎起来。他希望被那发丝包围的人是自己。
“嘘。”
张智宇聆听了王健宇轻轻的拟声词,他的身体,却抽搐得更厉害了,他不希望他人察觉到自己情感的变化,他希望仅有自己承担面对这份悲哀。
“那么我们去机场了。据我观察,无论世界的其它城市发生了什么,这里的大部分飞行器都完好无损,就算有损坏,那也是因为蜥蜴们的自相残杀,机器还没有涉足那里,似乎专门为这座城市准备好了它们。
“事先说好,这一次,我们可能会白跑一趟,但更可能是有去无回。你们,如果还没做好赴死的决心,我会护送你们前往相对安全的区域,随后,我们再一同前往那个坐标。”
“没有,如果恐惧死亡,我们不可能坐在这里。”
“她做的决定,也就是我的决定。”
睁开双眼,薄薄的泪膜仅仅湿润了眼珠的干涸沙漠,脑袋仿佛失去了支撑,轻轻与车窗相撞,视线再也无法对焦,撒向破败的街区中心,望向它们逐渐模糊为匆匆掠过灰白色的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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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智宇行走着,他只是在孤独地走,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何推开那扇大门,为何离开安全的家,为何在群魔乱舞的街道间行走。
现在他知道了。
天空透露着灰蒙蒙的深沉蓝色,是压得那样的低,近在咫尺,却又那样的遥不可及。自己仿佛随时都会跌入那整块的蓝色深渊,无助地望着陆地迅速向一点聚拢,消失无踪,使自己永久地迷失在深空之中。
他渴望着拥抱死亡。
昔日金碧辉煌的新区,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宽敞的混凝土金属交织的街道,如今积满了灰尘和璀璨的破烂。
沿着街道蜿蜒展开一望无际的人工湖泊死去了,很大一片面积已经干涸,海豚焦灼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卧在那里,却意外地柔软,仿佛只是在酣睡,沉浸在甜美的梦境,四周环绕着极光似的星辰,它们依旧在绽放,直至最后一丝能量也消逝了,那些光芒才会不舍地渐渐熄灭。
古树死去了,百米高,来自恐龙时代的高耸繁荣树木终究还是凋零了,它们却依旧挺立着,依旧不屈不挠地凭借纤弱的枝干支撑着那些厚重的枝叶,坚韧地支撑起那些早已消亡的残躯,虽然它们已随着那些枝叶一同逝去了。
他拥抱死亡,只是希望死神也会同样向他伸出双臂。
蜥蜴们在交战。
张智宇缄默着,默默穿过混战的街道。蜥蜴们挥舞着原始的兵器,厮杀着,尖啸着,怒吼着,很多废墟都在燃烧,烈焰汹涌澎湃,源源不断地向头顶暗淡的海洋扑去,升腾而起,摇曳着,却随着升起而缓缓熄灭,不时传来爆炸声,地面都随之微微摇晃。
所以他只是走,走在末世中,走向末日,走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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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神地望着窗外匆匆流逝的残骸。
不眠的新城终究还是入睡了。
然而张智宇觉得自己终于醒来了,那是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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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他端着步枪,拼命吮吸着雪茄,将辛辣的气息直压入胃肠。
他渴望死去,却没有杀死自己的勇气。
鲜血依旧四溢,火光依旧冲天。
但这些并不属于他。
为什么?
张智宇放松了端起的手肘,不可思议地盯着嘶嘶燃烧的雪茄,关节处的肌肉阵阵酸痛。
他狠狠丢下升腾着白烟的棍状物,连面的火星在那一瞬四射迸溅,带着四分五裂的惨白灰烬。
他不希望自己死在这里,自此消散在那虚空之中。
他更不希望自己活着,日复一日的缄默,孜然一人地望着欢笑或是哀伤的男男女女,望着那猩红的光轮每日升起,沉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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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传来裴大维与赵妮菲的笑声,那些窃窃私语鼓动着,却出奇的生机勃勃。张智宇只好由衷地为其感到高兴,他觉得额头微微发紧,耳膜一片轰鸣,但还能怎样呢?那是生命的声音。他第一次感受到由胸腔向扩散至整个躯干的暖流。他短促地轻轻呼出一口气息,但却始终无法释怀,哀伤的温热自太阳穴迸发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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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智宇轻轻步上面前的六层小楼,穿过四射的碎石,飞扬的沙尘,踏过尸横遍野的街道,粉身碎骨的大门。茫然地望着排排列列的奢华柜台,破碎的玻璃之下空无一物,麻木地扫过遍地的尸骸,散发着焚烧的焦味。拾级而上镶满宝石金光闪耀的旋转楼梯,珠宝店空荡荡的了,如果在此发生过大战,他一点都不会奇怪。
炸开封锁的大门,警笛嘶鸣,屋顶。阳光依旧那样的刺眼,黯淡的蓝色依旧那样沉寂透彻,天空却越发昏暗。
暴风雨就快来临了。
他沿着连成一片的屋顶行走,夜总会,赌场,影院,珠宝店,枪械店......
终于,他疲惫了,拖着身体来到边缘,架起步枪,以舒适的姿势轻轻卧下,观赏下方。
传统的冷兵器时代战争,从不会出现什么花样。就算那是现代的智能挥舞着原始的武器,也不会有任何改观。只是单纯的搏斗,优势转为劣势,劣势再转变优势,反复回环,简单的转机,反扑,也不乏少数的压倒性优势,迅速快捷地结束决斗,或是被意料不到的反杀。
一个壮硕异常的蜥蜴人,凝结的血液,于残旧的曲棍球面具上留下棕黄色的痕迹,脱掉了上衣,仅是套上一件防弹背心,完美的肌肉高高隆起,甚至鼓动了背心的后侧,令人望而生畏的拳头就算紧握,也比普通人大上很多。他轻松挥舞着咆哮的电锯,步步紧逼,对比之下,对方无比瘦小,踉踉跄跄地死力奔逃,甚至不得不丢掉了镶满铁钉的球棍。他正逐渐将对方逼向残垣堆积的角落。
当瘦小的蜥蜴终于摔倒的那一刻,张智宇瞥到了他手中小巧的*,压在扳机上的手指不知不觉地放松了下来。
金属碰撞,火花四射。
高速旋转的链条高声尖叫,电锯被那颗子弹粉碎,飞舞的刀片却纷纷绕过了两只蜥蜴,在坍塌的废墟间摩擦出条条光环。
然而他却没机会射出第二颗子弹,蜥蜴人的铁拳直直击中了他的下颚。
张智宇死死盯着那具躯体瘫软下来,阳光下黑亮的手枪轻轻滑落而下,拍打起小团昏黄的灰烬。
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子弹一路撕裂着空气,在那手肘依然死力压向斜上方的那一刻,脑袋西瓜似的炸裂开来,头盖骨,脑组织,血水,顺着子弹的轨迹狠狠砸中前方了伤痕累累的断壁。
蜥蜴的身体还在支撑着,并不想承认意识已经死去的事实,手臂却仿佛刹那间失去了力量,坠落而下,手指缓慢地蜷曲开来,随后,双膝不由自主地崩塌,终究,雄壮的身躯还是跪倒在地,脖颈上触目惊心的截面了了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