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仅仅三个月后,先帝便病情大好,很快痊愈重新临朝,太子虽然表现出色,但三个月以来忙于政务,忽略了先帝,先帝病愈之后,便不免生出猜忌。”
自古父子君臣,常有此事,舐犊之情虽深,深不过人心如渊。
“正在此时,太子突然病倒,目不能视物,头痛欲裂,浑身如有蚁噬。我后来四处游访,才在一江湖郎中口中得知,江斯兰进献给太子的药方里有一味要命的药,虽能缓解一时痛楚,但久用之后药效便会逐渐变轻,直到最后,纾解的痛楚将百倍偿还于病者。”
“然而当时情急之下别无他法,只好寻一名与太子身量容貌相仿的人,略经修饰,留在京中,太子及亲信南下寻医治病。”
“承化年间太子治黄河途径宁州,因梦发愿修建慈佛寺,为弥勒塑金身像,我想你们应该已经查到了吧?”
见徐瑜点头,贺容晚微笑:“假的,太子怎么会因为一梦而发愿呢?当时太子治黄河回来,驻留宁州,是因为漕官进献之物不好带入京城,因此修建佛寺,铜像内灌入纯金外贴金箔,密室内贮存其他宝物。当时太子治病,便是选在慈佛寺,打算装作香客在寺中养病。而寇三,是当年太子府的一名亲信太监总管,掌管病中的太子与其他人的联络。”
并非是太子性情突然大变,而是“太子”已经不是太子了。所谓太子夜梦弥勒,是为了修建藏有不方便携带回京的财物的宝库,太子有疾,不能被人知道,因此躲来宁州,遥遥与京中联络。
“你信中说的宋男,名字可是叫宋昌芳?”徐瑜想到离京之前在同时桌上看到的疯老妇买尸案,问道。她在贺容晚之前的信中看到宋男性劣调戏后妃,不由联想到当时据说得了急病死去的某位年轻妃嫔。以太子的德行,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若是宋男,或许就可以解释太子后期一系列让人难以理解的举动,例如上朝迟到,夜宿烟花之所,甚至当街打人,这些行为被看作是先帝放弃悼僖太子的征兆。徐瑜还记得大理寺男尸案中,宋昌芳入狱恰在悼僖太子监国结束的时候,而后典王叛乱袭宫,先帝薨于寝宫,陈王带兵从大燕北境回来讨伐典王,数月之间,京城中人心惶惶,诸司部无心办公,秩序混乱。宋昌芳之母在京中游走救子,大理寺刑部京兆尹之间互相推诿,直至今日,仍是一桩疑案。
贺容晚惊疑地看向徐瑜:“这你是如何得知的?”
“碰巧而已,”徐瑜将镜明司收到的案宗简略的对贺容晚说了一下:“这样看来,那个妇人应该就是在寻找宋昌芳的尸体,可是……”
可是她注定找不到了,宋昌芳的尸体已经被葬进了悼僖太子的陵墓,而真正的悼僖太子,尸骨却不知在何处。
“这老妇也是个可怜人,你有所不知,这宋昌芳虽然与太子样貌身量相似,性格却大相径庭,从小便是个地痞无赖。宋男幼年丧父,是他母亲一手将他养大,娇惯非常,虽然他家境贫寒,但是其母仍然凑齐银钱供他上学读书,指望他出人头地,可惜宋昌芳并不是读书料子,偷溜出去和那些少爷公子寻欢作乐,可怜他母亲白日替人作佣,晚上熬夜织布换点钱,全被他胡乱挥霍掉了。后来宋昌芳因为打架偷窃被通缉,刚巧画像被太子府的一个探亲的下人看到,正值太子生病,便运作将此人寻来做个替身。一开始的确也只是打算让他替上几个月,等到太子养好病,再给他一笔钱封口,但这人实在胡闹,做了几天太子,无法无天,连后妃都敢调戏,”贺容晚讽刺一笑:“最后身首异处,也算罪有应得,就是可怜他老母,每日拖着病体在各司部辗转哭诉。”
“后来悼僖太子如何了?”徐瑜问。
贺容晚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实际上太子来到宁州之后就音讯全无,一开始寇三还会回信,可是渐渐的,寇三就不再有太子的消息,只是含糊说太子病中。待到后来陛下登基,太子是死是活便不再重要了。毕竟当初大殿上的太子被刺客公然斩首,天下都当他死了,尘埃落定之后,就算太子养好了病表明身份重回朝廷,也无碍大局。”
贺容晚话说得很无情。徐瑜记得当年今上在兄弟姐妹中同悼僖太子关系最好,毕竟两人一母同胞,陈王远在北关,先帝和太后又并不宠爱今上,那时候,还是安岳公主的今上在京中能亲近的,也只有悼僖太子。
“我不瞒你,那天你和谢如锦上慈佛寺,我的确是在等寇三,寇三年前给我写信,说是当年被人胁迫,太子在抵达宁州一月之后病逝,他们害怕担责,于是按照那人的指示,秘密将密室中的财物盗出,一部分用来帮助黄河灾民,一部分留下来供自己享用,这几年钱财挥霍得差不多了,便打起了纯金大佛的主意。然而寇三梦到太子在梦中训斥自己,良心不安,于是给我写信,约定在慈佛寺见面,想要将当年的真相告知我。”
“我没等到寇三,反而等到了你们,也是缘分。”
徐瑜叹气:“那你当时为何不跟我们说实话,反而说晴公主跟你要世间一等胭脂之类的和我们逗趣。”
“谁说我和你们逗趣?”贺容晚竹扇敲得“砰砰”直响,非常不满:“我那些都是真话,我此次来宁州,一来是为了了结这桩旧事,二来就是为了那世间一等风光好,讲良心,瞒归瞒,我何曾骗过朋友?”
徐瑜凝眸看了贺容晚许久,缓缓道:“你是绝顶聪明心怀天下的人,骗与瞒,有时又有什么区别呢?”
贺容晚沉默,良久方道:“总归,我不会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