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还有那个声音,柯梦之这辈子都不会忘。
她第一次清晰接触这个世界冷漠阴暗荒唐可怖的一面,便是败他所赐。
曾经有段时间,她听到那个人的名字,便觉得愤怒、恐惧。
而她的人生,从父亲坠楼自杀那一刻起,急转而下,随之而来的,是身不由己。
好像现在,她只想逃离餐厅,躲得远远的,可她不能走,尚在试用期,不能丢了工作,她需要薪水,需要收入,她如今无可依靠,而尚且年幼的弟弟还需要依靠她。
“小柯,客人叫你,你过去接待一下。”领班的声音很平静,显然早就习惯了应付各种突然状况,并不意外。
柯梦之放下手里的桌布,暗自调整状态,迈步朝那边走过去,看上去没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步都重似千金,又像走在刀刃上,心尖滴血。
那个她不想见到的中年男人,却好整以暇翘着二郎腿,侧目睥睨她,目光带着审视和特意流露出的戏谑冷意。
男服务员正在收拾桌子,见柯梦之过来,让到一旁。
柯梦之拿出礼仪课的标准动作,双手并握于身前,微微躬身,道:“先生您好。”
哟,果然没看错,真是她。
肯定自己没认错人之后,男人打量她这身衣服和胸牌,再看看她那一脸见到陌生人对待宾客的态度,心里有了底。
他唇角动了动,皮笑肉不笑,大大咧咧坐着,也不戳破,指了指自己那被茶水打湿的手臂和袖口,道:“你们这也是星级酒店?吃个饭还能被服务成这样?”
五星级酒店,条条规矩都列得极为详细清楚,柯梦之早学过如果把茶水泼到客人身上要如何道歉又要如何赔偿,便恭敬道:“先生,十分抱歉,给你造成这么大的困扰。您看这样好吗,您回客房换下被弄脏的衣服,我们会帮您将衣服清洗干净……”
男人打断她,不耐烦道:“谁要听你说这些?大清早的,说天书给谁听呢?去,再去给我再倒杯茶过来。”
柯梦之按捺心绪,忍了又忍,听到这个吩咐,立刻转身去倒茶。
她如何能料到,都来苏市了,还会在工作的地方见到这人,好不容易熬过刚刚那刻,现在她浑身的血液都开始倒流,脑子木然,脑海里却钻出几幕画面——
她刚回国,在他父亲坠楼的2天之后,惊慌失措的入家门,迎来空荡荡的一片死寂,却没有柯父的灵堂。
照顾幼弟的舅妈跑出来,见到她,当即便哭:“你终于回来了,那些人欺负你妈孤儿寡母,把你爸拖到欠债的酒店要债去了!”
她茫然无措,又奔去那家还未装修完毕的酒店,门口熙熙攘攘站着几个人,冷眼看她冲进门。
大堂里,父亲的灵堂摆在正中央。
柯母和家中亲属与几人对峙,那群人中,为首的中年男人走出来,见到柯梦之,拿燃起的烟头点了点棺木的方向,冷漠道:“你爸欠我钱,别人欠他钱。一码归一码,我不好找这些人要钱,但你爸不管活着还是死了,都他/妈得给我把这些钱要回来!”
赤/裸/裸的胁尸要债。
倒好的绿茶被塞进手里,柯梦之一个哆嗦,回过了神。
餐桌那边,男服务员收拾完桌子,却见那位男客人当着他的面燃起了一根烟。
他知道这人不好相与,想当没看到,但见领班也注意到他这边,便只能硬着头皮,恭敬道:“先生,十分抱歉,餐厅是……禁烟区。”
“是吗?”男人拿下嘴里的烟,看了一眼,呵呵一笑,扔到地上,脚尖碾灭。
男服务员垂眸看着,欲言又止,余光见柯梦之端着绿茶走过来,索性当什么都不知道,直接遁了。
柯梦之已快要无法维持脸上的职业表情,脸色渐渐冷下,单手将茶具放到桌上,垂着眼睛,漠然说:“您还有什么需要?”
男人低着头,依旧在用脚尖碾烟头,听到这话,恍然抬眸,看向柯梦之,指了指自己脚下,道:“啊呀,服务员小姐你别介意啊,我大老粗惯了,忘记这里不能抽烟了,劳烦你,帮忙清理一下吧。”
那黏在地砖上的烟灰,如眼前这人一样,叫柯梦之觉得恶心难受,有那么一瞬间,她只想把茶水泼在男人脸上叫他滚,然后转身就走,逃离这个地方。
可她来苏市的时候就明白,早就没有退路了。
而那十六万的债务,还高高悬在头顶。
她又有些麻木了。
那熬过来的两个月,疲于应付一切,麻木时间久了,都成了习惯。
可自尊心,却根本不容她在这人面前弯下膝盖。
她几番挣扎,浑身僵硬,男人早看出她既没有底气也没有拒绝的实力,索性直接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你不擦也行啊,我等会儿投诉,不投诉别人,就投诉你。”
大概怕这句话不够狠,又提醒道:“还有你欠我那十六万。”
柯梦之咬咬牙,开口道:“我擦。”脑子里只有循环往复的那句话——忍着,熬过去,熬过去就好了,熬过去。
她咽下满脑子的麻木,去吧台拿抹布,脸色一派青灰,目光浑浊无光。
领班看着不对,皱眉低声问她:“干什么去?”
柯梦之没听到,迅速拿了抹布,又快步走回去,她浑身顶着豁出去的漠然,目光死死盯着那地砖上等待她擦拭的烟灰沫子,冲过去就要蹲下。
却有一只素白有力的手腕突然伸过来,将她牢牢拽了起来。
那一下力气太大,毫无防备,柯梦之踉跄后退几步,平衡身体,站直。
定睛看到,面前有一宽阔的肩背,半挡在身前。
那人比她高半头,穿黑色西服,背对她,看不见容貌,声音气势,从容不迫。